1 第 1 章 (第1/2页)
陈矩,大明司礼监太监,东厂提督。紫禁城中所有内宦的老祖宗。
他四岁时老家蒙受天灾,一家人成了流民。好不容易在朝廷的镇抚下迁往北方定居,却好景不长,没过多久又遇到了战乱。
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,正巧赶上宫里招收宫女太监。
陈父陈母便让陈矩兄弟几人抽签,谁抽中谁就卖身去宫里做太监。
陈矩那时还是陈三,十分不幸地成为了中奖的那一个。
五两白银,换了冰凉一刀。
从此他便是紫禁城里的小陈子。
从小陈子变成陈矩,他用了十三年。
从陈矩变成陈督公,他用了二十余年。
从陈督公变成老祖宗,他又用了大半生的时间。
在那么多的日日夜夜里,陈矩都保持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态。
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悲惨——即使他成了太监。
如果他只是陈三,那他可能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,被老爷奴役,被衙役打骂,受尽无数的苦楚。
可他现在,荣华富贵,权柄滔天,都享受过了。
甚至还得到了大多数太监都梦寐以求的结局:善始善终。
他也该心满意足了,没什么好抱怨的。
纵然这些都是他自己苦心经营才得到的结果,但若是把这般的春风得意都归功于陈矩本人的本事,却也有些吃心。
时来天地皆同力,陈矩如此时运,也少不得老天爷对其的眷顾。
想想吧,此人生前为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,如此大权在握之内臣在整个大明朝里都不超过一掌之数。
死后皇帝又给了他哀荣,就连老家的侄子都被他培养成了进士。
这芸芸众生中,又有几个比得过他?
虽说此生无儿无女,只是一个太监。但也过得风风光光轰轰烈烈,算是不枉此生了。
但若说了无遗憾,却也是假话。
人的需求是呈上升状发展的。在食不果腹时,陈矩只想要锦衣肥沃。而当他什么都有了的时候,他也会有不甘。
——以我的本事,若是出生在殷实清白人家,必能修齐治平光耀门楣,更能成为青史流芳的贤臣能吏,受世人敬仰。
而不是像如今这般,纵然清廉若许、耿耿忠心,可在世人眼中,他终究还是谄媚君王的佞幸。
更何况,作为身处深宫的太监,想要不失去皇帝的信任,他就得日复一日地算计人心,永不停歇揣摩上意。
绝无一星半点儿温情、一时半刻的喘息,更没有任何退路。
比不得外朝大臣。即使和皇帝产生了分歧,也有挂冠而去的选项。只要不做大奸大恶之事,总有一条退路在。
可陈矩他们这些内宦却是万万不能被皇帝所恶的。他们若是恶了皇帝,就离死不远了。
不过陈矩万万没有想到,皇帝对自己这个伺候了他半辈子的太监还是有一些感情的。
在自己去世后,皇帝下谕命人设九坛拜祭他,又给他家的祠堂提了“清忠德顺”的匾额。
陈矩的游魂在头七里看到这些,心里颇为感怀。
惯来薄情寡义的皇帝记住了他的那点子忠心,总归没让他衷心错付。这也算是难得了。
头七后,陈矩任由空中无形的牵引拉着他的魂魄远离人间。
他暗自思量,既然头七还魂一事竟不是乡野杂谈,而是真实的事情。
现在这道非人力所能为的力量要把他带走,也就不令人讶异了。
不知他是否会去阎罗宝殿?还是会是化作飞灰?
没有,都没有。
他没有去阎罗宝殿,更没有化作飞灰。
而是浑浑噩噩地飘荡在空中,与那晨风夕月作伴。不知经过了何日何年,才被那股玄妙力量牵引至一处苍凉空阔所在。
陈矩根本无法辨别这里是什么地方。只能见到此处石台高耸,树木森森。石台之上,有两个道君对坐,正在论道谈禅。
这两个道君打扮不同。
左手边的道君着黑色织金道袍,头戴赤金七叶冠,气度尊贵威严。
右手边的道君手持拂尘,着羽衣长冠,比他小时候远远见过的蓝道君还要仙风道骨。
他们是神仙,还是和他一样的鬼魂?
陈矩并不害怕。
世庙老爷信奉道教,下随上意,宫中在内书堂读过书的内宦皆熟读道经。陈矩精通文义,更是其中翘楚。
但是陈矩生前并不相信这世间有神仙存在。
世庙老爷信仰三清,虔诚若许,不还是没有脱离生老病死的桎梏?
人君天子尚且如此,何况他区区一介阉宦?
但是此时,他虽身死,却未魂消。面前又突兀地出现了这苍凉景色,神仙中人。
这些非人力所能及的仙家气象推翻了他过去的刻板印象。但陈矩并不畏惧。左右他已经过完了圆融圆满的一生,本该死了,现在还有意识存在,这本就是大幸。
既如此,那还有什么好畏惧的?接下来是玉京金阙,亦或阴曹地府,都不是他一介凡人能够决定的。
况且,就算是入了阴曹地府量罪问刑,陈矩也问心无愧。
他陈矩固然做过提督东厂掌印太监,手里沾过不少鲜血。但那些事,皆是听从皇帝吩咐,并非他自己以权谋私。
且他若出生在好人家,自然有做朗月和风的权力。可他不是,为了活下去,他只能把这条路走下去。
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,他从不冤枉好人屈打成招,对于那些国朝的贤良干才也是能保就保。
连皇帝这个真龙天子都认为他清忠德顺,他又有什么好怕的?
他很少收受贿赂,并不搜刮民脂民膏。审理过妖书案,护过国本,也算有功于社稷。
如此功绩,总不会没积下一点阴骘。
若乾坤无私,他大抵是不会落得个下十八层地狱的下场。
想通了这些,陈矩的心思当即清明起来。
他见那两位道君好似没有看到他的到来,便远远站住,安静地听他二人讲话。
只听那左边的黑衣道君问另一人道:“神君,你不在二郎庙里纳福,怎么突然间来我这穷山恶水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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