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.穷途(二) (第2/2页)
李裁缝见昭昭发了狠,再不敢周旋下去,挣扎着就要起身跑开。谁料还没等他起身,远远的响起一阵马蹄声和车轮声,伴随着几声高昂的鸣锣声,周围看客纷纷散开,恭恭敬敬地垂首在路边跪拜。
这是达官显贵外出才有的排场,瞧这架势起码是个三品以上的大官。
和婊子计较是小,得罪权贵是大,李裁缝一个鲤鱼打挺起身,混着一身土滚到路边去。
谁料刚扑腾两下子,枯草般的白发就被昭昭拽住,抬起头再见的是昭昭狼狈的脸。
她手上还握着那截断簪子,啪嗒啪嗒地滴着血,是她自己的。
马蹄声越来越近,李裁缝急道:“昭昭儿,咱俩的事以后再说,眼下可别挡了贵人的道!那是要杀头的!”
远远的漫起一阵沙雾,随风一吹就到了两人身前。待沙雾散去后,四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开道侍卫已经映入昭昭眼帘。
为首的侍卫长冷声喝道:“何人不回避?!”
昭昭年纪小,没见过这种阵势,她微微抬起头,却见高头大马的侍卫身后是衣冠肃穆的随行仪仗,再往前望……
再往前望是十六人并抬的软轿,透过那层如水如月的轻纱,隐约可见其中坐了两位贵人。
“放肆!”侍卫长甩了甩马鞭,破风的响声宛如一道惊雷在昭昭耳边炸开,“贵人玉容,岂是你可窥探的?”
说罢又用马鞭指了指昭昭和李裁缝,对身后兵丁道:
“不识礼数,冒犯贵人,把这俩人押入大牢。”
“是!”
盔甲声噔噔噔响,几个兵丁就已走到了两人面前,昭昭心里想着对策,李裁缝却慌不迭地尿了裤子,跪地哭道:
“军爷……冤枉啊!小民走在路上,平白无故就被这小婊子一顿打,她揪着小民不放,这才不得已挡了贵人的道!”
侍卫长眯起眼睛打量昭昭,他不问李裁缝所言是否属实,只问昭昭:“你是贱籍?”
按大周律,入贱籍者,讼则必败,刑则必死,不可与常人相提并论,乃通人言之牲畜。
李裁缝浑浊的老眼冒出精光,趁昭昭不备一把拉开她的衣服,白嫩的肩头上不偏不倚地烙着印字。
“军爷你看!”
侍卫长移开视线,仿佛多看昭昭一眼都会污了眼睛,不耐烦道:“把这婊子押走。”
不等昭昭把衣服拉上,几个虎背熊腰的兵丁已经将她押住。
大牢是个什么地方?人间的地狱!
若没足够的银钱去赎命,怕是一生都要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腌臜地方。
说到底,昭昭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女孩儿,再精明也只是小聪明。
她慌了神,仍强作镇定喊道:
“敢问轿上贵人,人何以为贵?”
侍卫长听她出言放肆,抬起马鞭就要打,谁知轿中居然传出两声清脆的叩响。
昭昭见事有转机,又大声问道:
“以强凌弱是贵?小错大刑是贵?”
她没能把话说完,背后已经传来一阵剧痛,侍卫长不敢让她继续说下去,怒声喝道:
“还不带走?!”
痛。
昭昭小时候挨过些打,自认是不怕疼的,可这一鞭子似乎将她劈成了两段,浑身骨头都要碎了。
她额上渗出冷汗,眼前晕乎乎地发黑,啪的一声就倒在了地上。
身上的绳子被拽紧,那些兵丁可不管她的死活,只一味把她拴在马后,拖到大牢去。
昭昭想,自己大概是要死了。
意识消散前,昭昭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冷淡的男声:“放她走。”
是轿中传来的。
拖行昭昭的绳子骤然松了,她伏在地上,背上的伤口渗出血来,与地上的血混在一起。
侍卫长快步跑到轿侧请示,说了什么昭昭已经听不清了,片刻后,耳边响起了脚步声。
轻轻的,慢慢的,带着一点懒。
一双手捧起了昭昭的脸。
居然是个女孩,与昭昭差不多年岁的女孩。
“殿下!”
一个侍婢小跑过来,目光落在少女捧着昭昭的脸的手上,洁白如玉的手不该沾染任何脏污,更不该触碰一个雏妓的脸。
侍婢从袖中掏出帕子,想为少女擦手:“您这是做什么……”
少女不言,只摇摇头,接过帕子一点点擦去昭昭脸上的脏污和血迹,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。
一个满身荣华如仙临凡的贵人,和一个满身血污似蝼蚁的贱民。
烈日当空,昭昭望着面前的少女,被抽干灵魂似地落空了。
昭昭从未如此憎恨自己的出身,厌恶自己的肮脏。
她忽然很想哭,很想很想哭,却不是因为背上的伤发疼。
而是因为眼前人实在太高贵,又实在太温柔。
衬得她越发卑贱和肮脏。
少女示意左右将昭昭扶起,又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,最后看向侍婢,葱白的玉指轻巧翻动。
侍婢看懂她的手语,看向昭昭:“殿下问,你分属哪处乐坊?”
昭昭垂首道:“小人不归任何一处教坊管。”
言下之意,她是妓籍中最不入流的野妓。
少女神色不变,又以手势让侍婢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昭昭。”她顿了顿,“昭昭兮未央。”
是光明灿烂的意思。
少女微微点头,目光落在昭昭的右手。
那根断了的簪子被紧紧地握着,几缕血迹粘附在上,猩红裹着碧绿,哀戚又凄凉。
少女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簪子递给昭昭,莹白似雪,光洁如月。
“郡主……”
侍婢伸手想拦,却被少女一个眼神慑住,只好对发愣的昭昭道:
“郡主赏赐,你还不赶快接着?”
昭昭张了张嘴,终究没说出一句话,她慢慢地抬起手,颤抖着接近。
越来越近,几乎能感觉到少女掌心的温度,蓦然地,她像被蛇咬了一般,猛地缩回了手。
“你……”侍婢错愕道。
哪有这么不识抬举的人?
“修宁。”
身后的轿辇中,冷漠的男声再次响起:“该走了。”
少女蹙了蹙眉,一把拽过昭昭的手,将白玉发钗塞进昭昭手里。不等昭昭说什么,便一阵云似地回到了轿辇上。
侍婢冷横了昭昭一眼,丢下句“贱东西”也走了。
轿辇再起,昭昭退到道旁回避,学着其余人一样跪拜。
李裁缝舔着脸凑到昭昭身边,赖笑着问道:“昭昭儿,刚才那贵人与你说了些什么?”
什么也没有说。
昭昭一只手握着断裂的碧绿簪子,一只手握着如冰似雪的素玉发钗,像是握着人生的两条路一般。
众人垂首时,昭昭却抬起了头。
她看见轿辇的轻帘被微风吹起,方才与她近在咫尺的少女与另一白衣少年并排而坐,两人宛如画中仙云中鹤。
昭昭贪不够地看,仿佛她向前几步就能摆脱所有卑贱和苦痛,尝一尝人间富贵的滋味。
似乎是她的目光太过炙热,少女察觉到了,笑眼与她相对。
很快又移开了目光,仿佛只是无意的一个回眸。
直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远以后,昭昭还留在原地,她脑中反复重现那个回眸,干净明亮,慈悲柔婉。
她卑微的心第一次涌出了一种力量,像铺天盖地的洪水般将她兜头淹没。
昭昭知道,这是欲望。
她再也不甘心过以前那种日子了。
她不想要任何人的施舍和怜悯,也不想要任何人操控和影响她的命运。
她要改命。
很多年后,大周开国两百年唯一的女相立于丹犀阁,淡淡地说起往事:
“那时我一无所有,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,恨不得把整个人间都烧掉。”
“昭昭,你做到了。”
皇帝闻言轻笑,指了指阁前跪拜的无数文臣武将:
“人间向你俯首。”